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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人笔下的梅岭
时间:2016-01-19 00:00:00 来源:王心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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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读李白诗,最喜欢的是这一句:“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也;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也。而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”(《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》)。此句的情怀与境界,是一般诗人不可比的。每次踏足梅关古道,我都会想起李白的这句诗,心里念着,足下这光滑古远的石路,该走过多少过客?他们过岭时的心情如何?或者简单说,古人是如何翻过大庾岭也即是梅岭的?

一天黄昏,余闲翻清人沈复的《浮生六记》,无意中在《浪游记快》一章中读到了他过大庾岭的情景。文章不长,不妨摘录如下:

 

由赣关至南安登陆。值余三十诞辰,秀峰备面为寿。越日过大庾岭,出巅一亭,匾曰“举头日近”,言其高也。山头分为二,两边峭壁,中留一道如石巷。口列两碑,一曰“急流勇退”,一曰“得意不可再往”。山顶有梅将军祠,未考为何朝人。所谓岭上梅花,并无一树,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?余所带送礼盆梅,至此将交腊月,已花落而叶黄矣。过岭出口,山川风物便觉顿殊。岭西一山,石窍玲珑,已忘其名,舆夫曰:“中有仙人床榻。”匆匆竟过,以未得游为怅。至南雄,雇老龙船,过佛山镇,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,叶如冬青,花如牡丹,有大红、粉白、粉红三种,盖山茶花也。

 

沈复是个不出名的画家,靠卖画难以维持生计,便随亲戚到广州来做点小生意。这是他第一次翻过大庾岭到广东,因而较详细地记录了沿途所观所感,寥寥数笔,却颇为传神,让人如临其境,只是文中所记大庾岭上的亭、碑与祠,现如今似乎已难见踪影。

说到大庾岭,都会联想起唐朝诗人张九岭开辟梅关的故事。

其实在此之前,梅岭驿道早已存在,只是路难行而已。隋唐时期,全国分为十道,而远离长安的岭南道,成了流放之地。哪个官员得罪了皇帝,皇帝一句:行流刑,贬岭南某处。这官员就赶紧跪下“谢主隆恩”,第二天便得收拾行李上路,哭着喊着与亲人道别。

那时,岭南被呈东西走向的五岭横挡着,属于化外之地,交通极为不便,所幸大庾岭有一个隘口,秦汉时便修了驿道,路相对好走些,因此迁客南下岭南,多乘船从长江转赣江溯水而上,再登船走陆路翻过大庾岭进入广东南雄境内,再坐下水船直达广州。大庾岭也由此出名,进入路过此处的历朝骚人诗客的视野中。

两年前,为写作《张九龄》,我较为集中地研读了有关唐朝的史书和文学作品,发现在女皇武则天身边,有不少宠臣是当时的文学高手,如沈佺期、宋之问都是少年天才,长相英俊,同为上元进士和宫廷诗人,并称为“沈宋”。两晋南北朝以来,诗律屡变,至沈约、庾信,以音韵相婉附,属对精密。到了沈佺期与宋之问,尤加靡丽。由于得到武则天的宠爱,沈、宋二人悠闲自在地陪着圣上吟风弄月,喝酒作乐,写应制诗,回忌声病,约句准篇,著定格律,遂成近体,如锦绣成文。史论以为,沈宋二人是律诗体制定型的代表诗人。

因此,两人成了当时的文学标杆。可以说,张九龄是读着二人的诗歌成长的。长安二年(702年)春,张九龄第一次进京参加进士考试。主考官正是沈佺期。沈佺期在众多考卷中一眼看中张九龄的文章,啧啧称奇,当堂朱笔一点,通过。因而,他可谓是较早相中张九龄才华的伯乐。

然而,沈佺期、宋之问在为官为人上私德皆差,趋炎附势,贪恋钱财。武则天退位后,二人均被撤职,流放岭南,其中,沈佺期被流放到灌州(今越南北部),宋之问则到了泷州(今广东罗定)。所幸的是,二人去官后,不用再为皇帝写应制诗,回归诗人身份,其诗开始接地气,写真性情真感受,不再矫揉造作,质朴而有深意。

神龙元年(705年)春,宋之问在贬往泷州的途中,曾住在大庾岭以北的驿站。那晚,独居驿站,他油然想起“陇头梅”的典故,北望家乡,感慨万千,写下了《题大庾岭北驿》:“阳月南飞雁,传闻至此回。我行殊未已,明日复归来?江静潮初落,林昏瘴不开,明朝望乡处,因见陇头梅。”

想当初,这个风流才子是何等的春风得意。一次游洛阳龙门,武则天命群臣赋诗,左史东方虬率先成诗,武则天赐锦袍。而随即,宋之问奉上“新鲜出炉”的《龙门应制》一诗,因文理兼美,众人连称妙哉。武则天大悦,令内侍夺回东方虬的锦袍,转赐宋之问。此中予夺,让宋之问一诗成名。此后十五年间,宋之问很快由从九品殿中内教跻身五品学士,为世人钦慕。而如今他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,怎不哀怨自怜?

次日一早,宋之问乘一辆用一马驾辕的轻便马车颠簸于狭长的栈道上,在就要翻越大庾岭的瞬间,不禁停车北望,泪珠顿生,吟出有名的《度大庾岭》:“度岭方辞国,停轺一望家。魂随南翥鸟,泪尽北枝花。山雨初含霁,江云欲变霞。但令归有日,不敢恨长沙。”

岭南当年属于南蛮之地,瘴气逆生,毒虫遍地,宋之问的诗,写出诸多南迁之人的心境。在他们看来,过大庾岭犹过“鬼门关”,有去难回,其恐惧而矛盾的心情也便自然而生。

正是失去了往日的宠爱,宋之问面对大庾岭感触良,无形中诗风大变,催生了诸多上乘之作。张九龄少时经老师指点,读过宋之问的诗,并以之为范本学写五言诗。他最爱的即是宋之问被贬后所写的寄情山水、体察民情之诗,如《江亭晚望》《晚泊湘江》《题大庾岭北驿》和《度大庾岭》等。

当然,并非每一个南迁之人都像宋之问那样悲观。垂拱四年(688年),武则天策试贤良方正,亲临洛阳城南门主考,二十一岁的张说应诏对策,从上千名考生中脱颖而出,为天下第一。武则天以为近古以来没有甲科,张说遂屈居为乙等,授任太子校书,迁左补阙。长安初年(701年),武则天诏令张说与徐坚等人撰修《三教珠英》。他俩不负圣望,以《文思博要》为本,完成了巨著。书修成后,张说迁右史、内供奉,兼知考功贡举事,后又擢任凤阁舍人。

然而,命运也有弄人的时候。长安三年(703年)九月,张说因一言不慎,得罪武则天,被流放到岭南。张说在翻越大庾岭时,正是隆冬季节,看到岭上竞放的梅花,他触景生情,写下《度大庾岭》《梅岭花》两诗,其中在《梅岭花》写道:“塞上绵应拆,江南草可洁。欲持梅岭花,远竞榆关雪。”

比起宋之问,张说还算达观,并没有悲惨心情。官场沉浮,风云变幻,谁也说不清。韶州刺史听说朝中大手笔张说路过,特设宴款待。宴席中,韶州刺史专门提到了岭南新科进士张九龄。张说问:“能否将此子文章拿来一读?”刺史手边正好抄有张九龄的诗文,便赶紧呈上。张说阅毕,敲着酒杯忘形地说:“能否引此子一见?”刺史速派人去请。张九龄早闻张说是当今文坛领袖,一见张说伏身便拜,行后进之礼。张说见张九龄眉清目秀,举止有礼,甚是喜欢,起身将他扶起。众人重新坐好,新温一壶黄酒,叙起话来。当听说张九龄先祖郡望是范阳时,张说抚着小胡子笑称:“我的郡望也是范阳,世居河东,徙家洛阳,若对族谱,都是东晋张华之后。细算一下,我俩当是同族之人,可以族叔相称啊。”

张九龄见张说如此放下身段与自己通谱,忙以晚辈之礼起身再拜。张华是晋朝知名文人,早年作有《鹪鹩赋》,后有文集十卷和《博物志》一部。张九龄从小仰慕张华,其另一名字“博物”就出自《博物志》。而张说、张九龄同为文士,又通族谱,说到张华,两人自然有说不完的话,大有相见恨晚之感。

张说是爱才之人,这一次过岭与张九龄通谱,对张九龄的成才意义重大。当时张说是戴罪之人,不好在韶州久留,两人匆匆相见后便就此一别。再见面时,张九龄已任九品校书郎,而张说也被中宗重新起用,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,监修国史。此后,张说在唐中宗、唐睿宗和唐玄宗时,多次拜相,并不忘处处提携张九龄。张九龄由此脱颖而出,继张说之后,成为一代贤相和文坛领袖。

有意思的是,张九龄身居岭南,却没有留下多少与大庾岭相关的诗,遍览他的文集,只发现下面一首,但诗中一字一句却是其辞官归来的心情: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自始兴溪夜上赴岭

 

        尝蓄名山意,兹为世网牵。征途屡及此,初服已非然。

        日落青岩际,溪行绿筱边。去舟乘月后,归鸟息人前。

        数曲迷幽嶂,连圻触暗泉。深林风绪结,遥夜客情悬。

        非梗胡为泛,无膏亦自煎。不知于役者,相乐在何年。

 

与南迁的贬官不同,大庾岭在张九龄眼里,却是阻碍岭南与中原交通的障碍,就像愚公面对太行、王屋两座山,非搬掉不可。

愚公移山只是神话,但张九龄觉得打通梅关却是可能。因此,他即使赋闲在家,仍不忘上书皇帝求得支持。最终,他以京官左拾遗的身份主持了开辟梅岭新道这项功在千秋的大业。其修路的艰辛和意义就像他在《开凿大庾路序》所写的:

 

开元四载,冬十有一月,俾使臣左拾遗内供奉张九龄,饮冰载怀,执艺是度,缘登道,披灌丛,相其山谷之宜,草其板险之故。岁已农隙,人斯子来,役匪逾时,成者不日,则已坦坦而方五轨,阗阗而走四通,转输以之化劳,高深为之失险……

 

只是有些令人不解的是,《旧唐史》《新唐史》中的《张九龄传》,都没有记载他开辟梅岭新道的事迹。更有意思的是,他自己上京也没有走这条新路。我仔细研读他的诗句,他从京城回家,多从湖南境内经过,翻越骑田岭,沿武江而下。这条路虽是艰险,却比梅岭驿道近了一千多里,也许是归心似箭的心情,他宁愿择险就近而行。

但无论如何,梅岭古道上开始热闹起来,不再仅仅是闯关打仗的军人,躲避战乱的流民,满脸戚色的贬官,还有走南闯北的商贾,进京朝拜的番人。岭之南也不再是野草丛生,野兽出没,有了乡村有了牛耕有了祠堂有了围屋。南腔北调的人在此杂居,他们的后代一拔拔长大,北方家园的记忆,化成了传唱的童谣。而最为清淅的身影,还是那些饱读诗书的文人们。他们把张九龄开通梅岭新路作为一个典故写入诗中,以示对这位诗人的敬意和怀念。

宋哲宗绍圣元年(1094年)秋,惶恐滩上驶来一艘官船,船头立着一位头戴靛青斜角头巾、身穿玄色夹袍的老人,他就是五十七岁的苏东坡,刚刚从定州知州调任英州知州,又再贬为宁远节度副使,惠州安置。人近晚年,还遭如此贬谪,想来他的内心应是悲凉的,好在身边还有爱妾朝云相伴,心里还有少许安慰。

在赣州盘桓数日后,苏东坡来到梅岭,留下一首《过大庾岭》:“一念失垢污,身心洞洁净。浩然天地间,唯我独也正。今日岭上行,身世永相忘。仙人拊我顶,结发受长生。”显然,苏东坡是达观之人,他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悲戚丢到岭北,过岭时幡然领悟,在岭南这块陌生之地寻找心灵的慰藉。

过岭后,这位大学士在韶州逗留了一段时间,并专门到张文献公祠拜谒,读祠中所藏《千秋金鉴录》有感,写下对张九龄的敬崇和评价:

 

远沂渊源曲不东,犹存文献后家风。江南作相何人始,岭表孤忠独我公。

岂特魏房姚宋上,直追天宝卷阿中。幸将箴鉴当前照,半百痴迷顿破蒙。

 

弹指间,六年多过去,苏东坡蒙宋徽宗开恩,奉诏内迁。北归途中,他又一次登梅岭,穿行在古驿道上。正是梅花飘香之际,东坡诗兴大发,写下《庾岭梅花》:“梅花开尽杂花开,过尽行人君不来。不趁青梅尝煮酒,要看细雨熟黄梅。”表现归来的喜悦。

在岭上的一间小旅店,一位当地老翁感觉到来者的谈吐不凡,暗中问一旁的随从:“长官是谁?”随从答:“是苏尚书。”老翁上前来施礼:“久仰尚书大名,今日北归,是天佑善人也!”东坡听了很受感动,视之为知己,抓起毛笔,题写《赠岭上老人》于墙壁上:“鹤骨霜髯心已灰,青松合抱手亲栽。问翁大庾岭头住,曾见南迁几个回。”

最后一句,他想起病逝于惠州的爱妾朝云,心中诸多的辛酸和苦痛以发问的形式宣泄。历史事实也正是如此,与苏轼先后谪居岭南的人,由于经不住政治上的打击与生活上的折磨,一个一个登上点鬼录。如吕大防、刘挚、范纯仁、范祖禹、秦少游等等,能够生还的,确实没有几个。苏东坡算是幸运的,还能重回江南,病逝于常州。

比起苏东坡,战败被俘的文天祥更为悲凉。

祥兴二年(1279年)五月四日,元兵把文天祥从广州押回大都受审(今北京)。当身带枷铐的文天祥踏上梅岭越过关楼时,举目远眺,哀鸿遍野,满目疮痍,山河易色,不禁百感交集,写下了一首慷慨激越的《南安军》。“梅花南北路,风雨湿征衣。出岭谁同出,归乡如不归。山河千古在,城郭一时非。饥死真吾志,梦中行采薇。”

文天祥的故乡是庐陵(现江西省吉安县),从南安(现江西大余县)到庐陵,走章江水路,在古代大概三天左右。文天祥一路走来,心中感觉到,生未能为国尽责,只能死为国尽忠。他细细盘算着,越过梅岭进入江西境时就开始绝食,经过三天,正好到家乡庐陵时,就绝食而死,这就达到了他生不做元人、死做庐陵人,完成“首丘”之义的心愿。他希望,在梦中也许可以像古人一样“行采薇”了。

文天祥一绝食,押送他的元将石嵩急得要命,怕他饿死路途交不了差,就命士兵强灌。凶恶的士兵用竹片撬开文天祥的嘴,用竹筒强行灌入食物。嘴被撬破了,舌被撬烂了,牙床被撬肿了,文天祥每次都被灌得满口鲜血,血水和食物一起吞入肚子。由于元兵野蛮的强灌,使文天祥的绝食没有成功。元十九年(1282年)十二月初九日,文天祥在大都被押往刑场,从容就义。一颗凝聚民族精魂的文曲星就此陨落,年仅47岁。

与文天祥心境同样苍凉的还有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。

万历十一年(1583年)二月,五十五岁的戚继光受张居正牵连,由蓟镇总兵贬为广东总兵。那是一个清秋时节,他登上梅岭时,一弯明月挂在天际,月下是高高的关楼:“五岭山头月半弯,照人千古去未还。青鞋芒履途中味,白简红缨天上斑。姻水情多鸥意惬,长林风静鸟声闲。依稀已觉黄粱梦,却把梅关当玉关。”

戎马一生的他多么希望眼前的梅关是玉门关,他可以出关卫国,战死疆场!然而,这是梅关,南下是无兵可练的广东。在广东,他除经营军务之外,编纂整理了十四卷本《纪效新书》和文集《止止堂集》。次年十一月,他被罢官,几经辗转,回到故乡山东蓬莱,三年后在孤独凄凉中溘然长逝。

从东晋到清末,经过梅岭又留有诗作的诗人数以百计,南齐有范云,唐代有宋之问、张九龄,宋代有苏轼、文天祥,元代有伯颜、聂古柏,明代有戚继光、汤显祖,清代有王士桢、钱大昕等,由于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,境遇不一,梅岭山川景色给他们的感受有别,因而迸发出的思想情调彼此也不一样。我不能一一详列。

每次到南雄,我都要到市中心的三影塔下转一圈,看传说中的三影是否出现。自然都失望而归。一次,我读到李白的诗句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,猛然想起那三影塔,心里念着,三影塔里的“三影”可是李白笔下的“三人”?全是诗话醉话。可南雄的朋友说我们的“三影”是实实在在的,只是你无缘发现而已。我不禁有些惶然。

我只好离三影塔而去,透过历史的迷雾,到更深远的时空去寻找。我由此看见,二千余年来,梅岭上晃动着各种身影。如今这里已面貌一新,来来往往的都是轻松的游客。梅岭。只作为一个文化符号留在人文的深处。只有岭上的梅花,虽经冰雪寒风,仍常开常新,送你缕缕米黄的清香。